作者:老水手
人生的際遇真是難說,從未想過我這輩子會「西出陽關」。雖然我去陽關並非參加絲路之旅去觀光,也非入了佛門到天竺取經,更非跑單幫賣絲綢,也不是代表「大漢」或「大唐」出使西域。而我,還是西出陽關了。
那天上午,在敦煌市西郊的南湖鄉,與甘肅青基會祕書長、敦煌市團委書記等,勘訪了待援小學的任務後,便興致勃勃地一路往西直奔陽關。
陽關距敦煌約七十公里。剛出城時尚可見到草木綠樹,接著就是黃沙遍野,再接著就進入了無垠無際的「戈壁灘」了。這時視野向前無限延伸,直奔天際,直奔地平線的終端,好像人兒回到了自我的孤獨與渺茫。
車在國道上飛馳,偌大的沙漠卻好像永遠走不完。突然,那首《夢駝鈴》自我的心底傳來‧‧‧
「
風沙揮不去印在歷史的血痕,
風沙飛不去蒼白海棠血淚。
‧‧‧
黃沙吹老了歲月吹不老我的思念
曾經多少個今夜夢回秦關
‧‧‧」
這首歌美則美矣,卻十分悲壯與蒼涼,還有幾許的無奈!是的,這片土地有太多的滄桑,大漢、盛唐、北魏、西涼、匈奴、西夏、突厥、塞雅、烏孫、柔然、‧‧‧多少民族的興衰,多少文物的毀滅,多少戰士的鮮血、多少中原深閨的怨歎、多少白髮爹娘倚門而望的淚水!風起塵落、趕來殺去,如今它又恢復了一片靜謐死寂,一切爭奪終歸塵土,只為歷史留下了幾滴血漬和一片蒼白。
陪我前來的這位仁兄,約莫三十來歲,已幹到某團委領導。他以生在敦煌為榮,一路上替我講解此地的風土人情與歷史文物,比一般的導遊或地陪還熱心、還能言善道。他從河西走廊的四郡兩關,談到東起長安,西出陽關,跨越樓蘭、翻過大宛、直抵安息波斯‧‧‧。
從他侃侃的言談中,我了解了這一帶地勢海拔約 1,300公尺,氣候極為乾燥,年降雨量不及40毫米,年蒸發量卻超過2,600毫米!這些年來由於全球暖化,此地就更為燥熱。 由於日照時間長,緯度與吐魯番接近,故此地盛產葡萄,有鮮食用、釀酒用、還有鮮食、釀酒兩相宜的。是的,唐朝王翰的《涼州詞》就曾提過。其中較為普遍的鮮食品種有紅提、里乍馬特、巨峰、無核白等。
「今晨從敦煌市出發時,先生有沒有注意到這兒用來綠化市容的植物?稱做『胡楊木』,顧名思義,此樹種引自西域,『胡』嘛!胡楊木属乾旱型喬木,不大需要水分,很適合在此地生長,樹型也美觀,木質堅硬,可做圖章,主幹也可當建築用材。」
「注意到了,敦煌的綠化做得很好。請問此地還有那些東西來自西域?」我好奇地問。
「古代自絲路開通後,東傳中土的東西很多,葡萄、胡麻、胡椒、胡瓜、胡豆(蠶豆)、胡桃(核挑)、胡蘿蔔,還有胡床、胡笳、胡琴‧‧‧,一時也說不全。」
「哦!我懂了,凡是帶有『胡』字的,都可能傳自西域胡人。」
老水手突然覺得想笑:
「想必胡說、胡扯、胡謅、胡鬧、胡言亂語、胡說八道、胡里胡塗、胡做非為、胡思亂想等等,也都該拜胡人所賜。還有那個『胡姬』、『狐臭』,好像原也非中土產物。哈哈!」
「哈哈!先生真愛講笑話。」
「我記得還有那個『番』字,如番茄、番薯、番石榴、番木瓜、番紅花,外加番仔、番女等,也都來自番邦。」我愈說愈開心。
「是嘛!有道理。先生舉一返三、觸類旁通。」他開始拍馬屁了。
「還沒完。既然從西域旱路來的是『胡』,那麼從東南水路來的舶來品,就稱『洋』了,對吧?比如說洋蔥、洋菇、洋蘭、洋山芋(馬鈴薯)、洋香瓜、洋灰(水泥)、洋火(火柴)、洋鐵皮(馬口鐵)、洋貨、洋娃娃、洋裝、洋人、洋槍、洋砲、洋鬼子、洋脛濱、洋妞、洋騷味‧‧‧」我愈說愈得意,有點像老頑童。
「哇!先生飽讀詩書、旁徵博引,佩服!」他愈拍愈入骨了,把我聽得暈暈乎乎的。什麽飽讀詩書、旁徵博引?老水手暗自得意,這充其量只是我自己無聊貧嘴嘛。
「請問領導同志,我們有沒有東西隨絲綢之路中土西傳?」我問道。
「有。除了綾羅綢緞外,還有印刷術、陰曆曆書、紡織技術、素女經、養蠶方法等。史書上記載,蠶卵和桑樹的種子也隨著和親的公主『夾帶』去了西域。」
「我聽說過,我們的『蠶寶寶』已在一千多年前就出國放洋了。」
「先生講話挺有意思的。嗯,我們這兩天的行程是這樣安排的:今天下午去陽關,因明晨還要在這附近的南湖鄉勘訪,所以今晚就回到南湖這一帶住一宿,不回敦煌了。這邊條件差一點,行嗎?」
「行!你怎麼說,我怎麼做。」
我倒不在乎食宿條件,只要不拉肚子,沒有臭蟲、跳蚤、蟑螂、老鼠,就行了。至於有沒有水洗澡,我也無所謂。
「您真隨和。明天中午從南湖回敦煌,下午去單位開個會做彙報,您也參加。」
「什麼?哎喲!我最怕開會的,一屋子人,握了手連名字都叫不出!這就免了吧!」
「沒事的,您隨便給大家說兩句,我們都聽的,我們向您學習。」
媽呀!向我學習?學老水手為老不莊、油腔滑調、出差揩油、心猿意馬、遊手好閒?
唉!人說在美國放個屁都要繳稅;在中國連屁大的事都要開會。
「後天行程較鬆,您若有興趣的話,我安排車輛陪您走一趟玉門關。」
「有興趣,大大的有興趣,哈!長風幾萬里,吹度玉門關;孤城遙望玉門關;春風不度玉門關。多謝、多謝!」
「不用謝。先生可是出口成章,少有、少有。」
「好說、好說。我不止對玉門關有興趣,還有莫高窟、鳴沙山、月牙泉‧‧‧」
我話一出口,就後悔了。
果然,他沒馬上接腔。停頓了約二、三秒,才繼續道:
「明天我們回到單位開完會後,我去調派一下任務,安排妥當後,就陪著您,問題不大。」
乖乖,我知道所謂「問題不大」,就是有問題了。
「領導,我是說後天從玉門關回來後,你把我送到『敦煌市旅遊中心』,我自個兒參加個旅遊團,或找個『地陪』就可以了。您有工作,忙您的,別為我費心啦。」
「那怎麼可以!您遠來是客,況且,招待來賓,也是我的工作項目之一。說正格的,和先生一塊兒遊覽,我特開心。先生博學多聞,我估計這趟連地陪都不必了。」
哎喲、哎喲!這不是有點那個馬屁文化嘛!
「招待來賓」不就是吃喝玩樂嗎?這樣的工作也立項目,有意思!
想到我若一個人旅遊,假如又能遇上一位青春美麗又具文化水平的地陪姑娘,該是多麼風光旖旎啊!說不定會重演一曲《西湖情旅》,或再來一段《今夜月明如鈎》呢!
哎喲!我怎麼大白天就心術不正、想入非非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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敦煌郡的轄區遼闊,但絕大多數為漢人,以農為主,生產玉米、綿花、葡萄等水果。他們多半是古代戍守邊關戰士的後代,或歷朝獲罪流放的文官子孫,和文革時下放勞改未歸的知識份子。在這大漠地區,難怪他們性格豪邁卻舉止斯文,尤其在談吐與同桌共餐敬酒時就可看出。 老水手想到青海高原上的藏族大漢,乖乖!豪邁粗曠、大手大腳黑不拉幾,和他們席地而坐醍醐灌頂,被他們強迫輪番敬酒,爽則爽矣,但卻有被輪暴的感覺。
車在戈壁灘的國道上飛馳,人在車內天南地北的聊著,不覺陽關已在望了。我之所以想去陽關,並不是要去看歷史上的陽關,也不是地理或人文上的陽關,更非政治版圖上的陽關,而是想去看看這座傳說中的陽關。
「請問先生,您可唸過王維的《渭城曲》?」他客氣地問道。
「唸過,還記得,還會哼《陽關三疊》哩!」我答道。
「當真?您多大歲數時唸的?」
「小時候。那時還不識字,跟著《注音》,從『春眠不覺曉』開始背起。」
「哇!您的童年在朗朗書聲中長大,很幸運的。」
很幸運?或許是吧!兒時的記憶中很困苦、很蒼白,是「竹籬笆裡的童年」,家裡沒有親戚,也無外援,與外面的世界也很孤離。
我繼續道:
「記得孩童時,先父拿著米達尺站在我的屁股後面,就這樣,整本《千家詩》也就背下來了。」
「哇!佩服、佩服。待會兒我們到了陽關,去體驗一下『西出陽關無故人』的感受。」他笑著道。
「好啊。但我對它的上一句就更有興趣了。」
「『勸君更進一杯酒』?好的,今夜我做東,不醉不歸!」
「不不不!我請客,一言為定!」
我們愈聊愈投緣了。
「您剛才提到令尊大人,稱『先父』,難道他已辭世了?」
「是的,二十一年了。實話實說,我這次基本上是為他而來的。」
「哦~ 是嘛!我懂了,要不然學校的命名‧‧‧,嗯!敢問令尊是文史專業的?」
「不是,他生前在台灣是工程界教授,但年輕時受教於湖南岳麓書院。」
「哇!家學淵源,好令人羨慕的!」
家學淵源?說得太嚴肅、太沉重了。
我總後悔小時候沒好好用功,底子不夠硬朗。會背幾首唐詩、宋詞,唸了遍《幼學瓊林》,朗朗上口幾篇古文,就算家學淵源?太慚愧了!不過在我成長的過程中,家父的確教了我很多東西,讓我終身受用不盡,令我對他畢生懷念不已!
那年我和兄弟姊姐漂萍海外,他孤身一人在台驟然離世,沒有留下隻字片語,這是我心中永遠不可彌補的天裂!為了感念父親,這幾年來我風塵僕僕不畏險途,期能發揮他在人間的遺愛,唉!人都走了,我們這樣做也只不過是聊表寸心,慰他在天之靈吧。
家父為人豪爽、風趣,對朋友有古燕趙之風,聊起天來更是出口成章。我成年後,他和我開起玩笑來可是沒大沒小、生冷不忌、唏哩嘩啦。家父唯一沒有教我的,就是這個‧‧‧那個‧‧‧「如何對付女人」!
「說來我很羨慕你們台灣人,文化底蘊比我們在國內的深厚,文化傳承也比我們完整。」
「是嘛!怎麽說?」
我心中一陣困惑、幾許無奈。台灣人?我早就是無根的海外華人了,他了解嗎?台灣近年來的去中國化,從政治方面著眼,原無可厚非;但從文化層面去思考,百年之後會萬劫不復的,難道主政者不知道嗎?
英文裡有句話:“Ideology antagonism kills human spirit.”
接著他道:
「中國大陸的文革,您是知道的,我們稱它是文化的“十年浩劫”!那時我父親被批評為臭老九,全家被下放來此,我又在那個年歲出生。小時候該唸的書全都荒廢了,後來長大了雖努力學習,但總是力不從心,好像少了什麼,總覺有斷層,無法和正統接軌,思想方面也覺得不中道、會傾斜。」
「別客氣。在我所接觸過的國內朋友中,您內函、談吐不凡‧‧‧」
說著、說著,我們已到了陽關博物館。
剛下了車,迎面走來了一位年輕姑娘,在艷陽風沙下面帶靦腆地說:
「兩位領導好!歡迎來到陽關博物館,我是你們的解說員。我姓李,就叫我小李好了。您是趙書記?
中午接到電話,就等著您呢。這位是 __ 先生吧?一路辛苦了。」
「不辛苦。我和這位‧‧‧趙書記一路還沒聊完,就到了。」
「是嘛!聊得開心喔!兩位領導請隨我來。」
老水手心中納悶,陽關歷史文物這麼深厚、這麼漫長、這麼沉重,一位小女孩能說得明白嗎?
進得博物館大門,但見中庭廣場上赫然塑立著張騫躍馬的雄姿,這位當年堅苦卓絕的大漢使節,看上去個子並不高大,但容貌卻威武生風。
這位李姑娘年紀輕輕卻口若懸河,領著我們不急不徐地如數家珍。博物館內陳列的石雕、銅雕、浮雕、壁畫、卷軸、古物、服飾、官緘、文書、竹簡等,再加上迴廊內外的古街、古道、古店、馬廄、
兵器架、軍營等,經她如簧之舌娓娓道來,時而引經據典,時而朗詩為證。嗯,她好像喚醒了已沉睡千年的陽關歷史,令人如沐春風、感歎不已。沉浸在這歷史文物的現場中,令人感嘆人類的文明路走得如此艱辛,個人的渺小與在整個歷史中的無足輕重,好生茫然。
此博物館是 2003 年才修建完成的,由於此地氣候乾旱,加以遊客不多維護措施完備,所以雖歷時四年,看起來猶若剛落成的。
走著、看著、想著,不覺已過了二個多小時。李姑娘接著道:
「我們陽關東通敦煌,西接樓蘭,北望玉門,南眺金鞍,是天馬的故鄉,是絲路的名關,是守護中原的最前端。希望此博物館能為昔日陽關的輝煌再放異彩,希望陽關將來文明永傳!」
老水手聽得如醉如痴地直拍手,說得真好,哎喲!不好,一個老頭子衝著一位小姑娘拍手,好像有點不搭調。
是的,陽關永遠不會在炎黃子孫的心中被遺忘的。
邊說邊走,我們已穿過「陽關」排樓,來到了博物館的最後方「陽關都尉府」了。
「__ 先生,您可要出關?」李姑娘問道。
「出關?要!」
「挪,這就是陽關的『都尉府』,您進去辦個『關牒』,他們就會讓你出關了。嘻嘻!別忘了『西出陽關無故人』囉!」她調皮地說。
《都尉府》?《關牒》?我還沒搞清楚狀況?
一旁的趙書記幫我解釋,哦 ~,原來如此!
古時《關牒》又稱《關照》,等同於現在的《護照》。
而在諸多的出境關牒中,陽關關照最具權威性。據趙書記的說法,陽關關照有國際通行証的功能。或許是吧,大漢、盛唐嘛!
古代出國不易,除了要官方正式行文外,還得拜託、行賄《都尉府》等關口衙門核發《關照》,否則算是偷跑。
於是《關照》由驗明正身的名詞,搖身一變,成了低聲下氣的動詞,「拜託,拜託!請大人多多『關照』!」
出了關以後呢?哼!我走我的陽關道,你過你的獨木橋,兩不相干。
了解了《關照》、《陽關道》的來龍去脈,老水手好生開心。
至於行賄嗎?嘻嘻!老水手一向在行。
我抬頭看了一下這座仿古唐朝的「陽關都尉府」,還真有點氣派。拾級而上走入中堂,巨幅扁額
上赫然四個黑底燙金大字《威震西域》?
呵!威震西域?,厲害!厲害!
堂中還真的活生生地坐了一位身著官服的老爺,年紀不大面帶微笑。想必他就是冒牌的「司戶參軍」大人了。
他背後左側牆上走筆龍蛇,註明了不同款式的關牒,收取不同的費用。
嗯!「明碼標價」總比「暗盤索賄」好對付!
「有請參軍大人多多關照,三個人,《關牒》要竹簡款式的。」我開玩笑地抱拳道,然後伸手掏錢準備繳費。
《假都尉府,真收費》,哈!有意思。
「__ 先生,我不方便出關,你們兩位去吧。」李姑娘道:「我在這兒等,您好好感受一下陽關外的大漠風情。」
「不方便出關?」我遲疑了一下,想到申辦關牒的費用,嗯!了解。
拿了關照,我喜孜孜地走到關口,
由另一位身著鎧甲的戰士笑嘻嘻地在上面蓋了章,意思是「放行」了。
嗯!比真的還像。
「都尉大人,承謝!」我也彷彿回到了古代。
然後我卸下細軟,一身輕裝,孑然一身、飄然出關‧‧‧
陽關外西風颯颯、滿目蒼涼!
「啊!這是王維!」
我驚呼!陽關關口外西側的一座人物石雕,狀極瀟灑、衣帶飄飄。他左手舉杯,顯然是「勸君更進一杯酒」;右手仙人指路,想必是遙指西南邊的「古董灘」,或是更西,更西是大漠,是戈壁灘,是古戰場,豈會再逢故人?「西出陽關無故人!」
若不是雕像左側的石碑上鐫刻著那首膾炙人口的《渭城曲》,我還以為他是李白呢!
王維,這位盛唐時期的狀元,
才華橫世獨領風騷,一首「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」,寫盡了大漠的孤寂與天地的蒼茫,他用最原始的幾何線條–水平垂直線和圓,描繪出了視覺的歸零和感觀的空白,把中國初唐以來繁複的翠綠水山畫,帶入了飄逸留白的文人水墨畫,他,千古第一人。
他的這首五言詩和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的張若虛「江天一色無纖塵,皎皎空中孤月輪。」一寫塞外、一書江月,異曲同工,豈非偶然?人云王維「詩中有畫、畫中有詩」,其實,他的境界,早已出詩入畫或揮畫成詩了。
不遠處,伏在地上有幾隻出租駱駝,可載人去烽火台。
「先生,要不要騎駱駝上『烽燧』?便宜的。」駱駝主人道。
於是「夢駝鈴」不再是夢,而成了我手中韁繩搖曳下傳來的聲聲天籟!
「__ 先生,我就在這兒等著您。」趙書記道。
「您不去?那就請你在這兒陪陪王維。」
踏上了戈壁灘、回首望陽關,嗯!好一座寂寞的古城。
解說員李姑娘仍站在陽關城口,左手在胸前向我揮了揮,羞怯可人。此情此景,她好像是古代送夫君出征的小女子,彷彿中我感覺一幕遙遠而千古的悲劇正在上演‧‧‧
我的視覺頓感糢糊,眼睛像攝影機的鏡頭一般,又拉回到了三十年前‧‧‧
那是 1977 年的夏天,在台北松山機場的送別。
我走了,千里單騎、孤蓬萬里征?那時候大部份留美學生踏出國門就一去不返或歸期遙遙。
在出境室的最後回首一瞥時,我看到小情人淚流滿面‧‧‧
‧‧‧
異國的寒窗,冰天雪地,孤單、掙扎、忙碌、茫然。
而我,畢竟沒有學成歸國。當初的海誓山盟,變成了風中的承諾;一切錦織的鴛夢,是無言的結局。
歲月倏忽,如今,青絲熬成了白髮,兩鬢霜重!「掉頭一去是風吹黑髮,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。」我啞然無語,在駱駝背上,默默地邁向烽火台。
「__先生,上面風大,沒啥看頭,回來吧!」後方遠處傳來了趙書記的呼喚。
「沒事的,我想在這兒體驗一下。你就在那兒抽抽煙、和王維喝兩杯罷!」
「不!我怕您頂不住!」
「別操心啦,我『頂』得住的。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,你就把我就地埋了,碑也別立了。」此刻我的心情很惆悵,趙書記怪煩人的。
「您‧‧‧」
終於,我站在這已是廢墟的烽火台旁,望眼四野一片黃沙直撲天際。
真實的陽關城,早已埋沒在黃沙中了。
九月的金風已起,使這片已夠荒涼的古戰場顯得更加蕭瑟,
彷彿中,我回到了古代的沙場,欲飮琵琶馬上催?是的,豁達的人會「醉臥沙場君莫笑」;心有惦掛的人會擔心「古來征戰幾人回」!
彷彿中,我感覺到「黃昏胡騎塵滿城」,
彷彿中,他們又來了!
是匈奴、是突厥、是契丹,還是蒙古,‧‧‧我分不清?
在印象中,這些「馬上得天下」的遊牧民族,好像跟盜寇劃上了等號。
他們呼嘯而來,像 John Wayne(約翰韋恩)生前演的西部槍戰片裡的紅蕃,滿山遍野、撲天蓋地。
據記載:匈奴控弦之士三十餘萬!
接著這邊沙場點兵、烽火滿天、遍地狼煙,‧‧‧
「四邊伐鼓雪海湧,三軍大呼陰山動」!
金戈鐵馬,血染黃沙,「千里黃雲白日曛」,「黃沙百戰穿金甲」!
接著是腥風血雨,殘肢斷臂、屍橫遍野、滿地哀慟、鬼哭神號。
「虜塞兵氣連雲屯,戰場白骨纏草根」
是的,戰場上最後剩下的,
是戰勝者的狂傲、殘暴、掠奪、屠殺、喪失人性;
戰敗者的慘遭凌辱、無助、哀求、成奴、面對死亡!
我突然想到了李華的那篇《弔古戰場文》,
我的心緒降到了冰點‧‧‧
我的胸口陣陣鬱悶,一種無形的壓力排山倒海幾乎令我透不過氣,
我快窒息了!
良久‧‧‧良久‧‧‧嗯,當邊關無事時呢?
「塞上如今無戰塵,漢家公主出和親,邑司猶屬宗卿寺,冊號還同虜帳人。」
可憐的和親公主過的是什麽日子呢?
宏化公主、文成公主、永樂公主、寧國公主、燕郡公主、宜芳公主‧‧‧,還有數不盡的被冠上公主頭銜的小宮女嬌美如花,幽怨的抱著琵琶,背負著和親的重任遠嫁,孤零零一路迤邐忍把淚兒灑,珍珠般的淚水終究是滴入了黃沙!
陽關呀玉門,你們是西陲為中原九州守護的兩座門神,默默地為這段幾乎被世人遺忘的血淚傷痕,做了人世間千古的見証!
而那些碧眼胡兒或黑髮躂子呢?他們也是血肉之軀,他們也有白髮爹娘,他們心中也惦念著倚帳篷盼早歸的愛妻稚子,他們或許也是別人的情哥情郎。他們有聲聲悲絕的胡笳,有埋怨楊柳的羌笛,也有悅耳淒楚的東不拉。
他們人合人散、沙聚沙飛在這無情的大漠上,可是如今他們都不存在了,都消逝了,踪跡也淹沒了。他們流亡到了中亞?化入了別的民族?還是慘遭了滅族性的屠殺?一部典帙浩繁的二十五史,除了記載了他們的入侵與凶殘,又為他們留下了什麼苦衷呢?
中土公主出塞和親以寧邊關,西域姑娘是否也委身漢家郎結姑舅之親以示互不侵犯?史書中好像沒有什麼記載,沒有為他們立書、表、列傳、外傳或別傳。只知道有幾個邊關節度使曾強娶過其他族裔的女子,還有那個自命風流的乾隆曾派兆惠西征時搶了回疆的香香公主。如此而已。
然而,在盛唐的京都長安城,卻湧進大量的西域姑娘,她們可能來自波斯、于闐、回鶻、或樓蘭。她們在街市拋頭露面,媚力四射妖嬈惹火地從事秦淮買賣,讓放浪不羈的才子們「笑入胡姬酒肆中」。難道,除了僧人的西訪與佛典的東傳外,這就是中土與西域人文的交流?
黃昏時分,在「聲聲敲心坎」的駝鈴聲中,我回到了陽關城。再次回首凝望矗立在夕陽殘照中的烽火台,一千多年了,它,孤單、落拓,令人倍覺歷史的滄桑與悲涼!
「__先生,我給您準備了瓶礦泉水。烽燧那兒風大,您肯定口渴了。」解說員李姑娘道。
我很詫異,她還在等我!
「__先生,我估計您一定有很多感懷,這就是我們歷史的陽關、文化的陽關。喜歡歷史文化的朋友,會對陽關一望再望,而且還會‧‧‧一來再來。」趙書記道。
「您剛才看到的那一片蒼茫的古董灘,現在已封閉了。小時候每當沙塵暴吹過後,我都會跑去撿東西,有次我還看到了白骨,好嚇人的!」李姑娘道,模樣好可愛。
「妳小時候就常出陽關?」我好奇地問。
「常出陽關?」她疑惑地頓了一下,接著道:「噢!我是陽關人,在這兒出生長大的呀!村子還沒拆遷時,就住在這附近。」
沒想到在這天邊的荒城,我會遇到一位清純、率真、可愛的陽關姑娘,雖然她不嬌艷。
「李姑娘,請問妳大學『本科』,可是學文史的?」
「我‧‧‧」她有點尷尬,也許是我問得突兀。
「‧‧‧我,哪有福份唸大學,家裡條件差。中專畢業後進了《旅游培訓班》考了証照。平時我自己愛讀讀書,特別是中國文化歷史方面的。」她靦腆地有點害羞地道。
我心中有點悵然,其實她的文化「水平」,絕不是《旅遊培訓班》可以速成出來的。上蒼弄人,讓愛讀書的人反而不能進大學。
不知不覺,我們已到了門口停車處,眼看就要揮手道別了。
我背負雙手,將一張百元現鈔,對折了三次。
「李姑娘,多謝妳這半日來的解說,好精闢!嗯,我來的匆忙,沒帶任何禮物,這一點謝意,請收下。」我將那張折疊的鈔票塞在她手裡。
她低頭看了一下,驚惶地道:
「啊!不‧‧‧不‧‧‧不可以的!這是我本份的工作。」
然後她又把紙幣塞入我的手中,硬是不要。
在這當兒,我的心中一片酸楚!
因為我無意中握了她的手,好厚實、好粗糙!她「肯定」從小就幹粗活,她家的經濟條件肯定很糟!
一個老漢和一個小姑娘拉拉扯扯,讓我很不自在。
正在僵持不下時‧‧‧
「小李,人家__先生的好意,妳收下吧!」趙書記下達指令。
李姑娘羞怯地雙手合什在胸前,欠身萬福道:
「感謝 __先生,有您這樣的遊客,我本就特開心,您又‧‧‧」
她低著頭雙頰飛紅,嗯!她畢竟是小姑娘,臉龐的兩朵酡紅,好似此刻天邊的彩霞。
上車離去後,轉折上了國道,我再次不捨的回顧了一下陽關城,它孤零零地在大漠的暮色蒼茫中,愈來愈遠,愈來愈糢糊,終於消失在黃沙的地平線上。
半日的邂逅,令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歷史的震撼,文物的追思,邊城的懷古,戈壁的悲壯,詮釋了這座荒漠上的孤城。
想到解說員李姑娘,憶及那年在西湖遇到的周姑娘,鵬城一面之緣的丁香,力爭上游卻不能如意的小朱,‧‧‧,她們的生活條件都很差,卻敬業樂群、無怨無尤。她們似乎是上天無意間撒落在塵土裡的珍珠。
而我在大漠上留下的足跡,也隨著戈壁的狂風沙,吹向了天涯。
2007.1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