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老水手
旅途寂聊。
在以往的美國,不論是星級酒店,或是平價的Motel,房間的床頭櫃裡總有一本聖經(Holy Bible),以慰過客孤獨。
然而這次在敦煌西郊,我下塌的這間客棧,床頭櫃上竟然放了一本古意盎然、陰之森森的《聊齋》!
本來嘛,旅途勞頓,一天下來已疲憊不堪,晚上除了推不掉的應酬或盛情難卻的招待外,我通常是足不出戶的。
客途中的夜晚,無牽無掛,是絕對屬於我個人的世界;三兩個工作上的電話或電郵搞定後,就不再接受任何干擾了。長夜漫漫,星光燦爛,一燈如豆下,或冥思、或細想、或神遊、或讀書,雖略感孤單,卻也愜意。
今夜看到這本《聊齋》,嘻嘻!老水手可要在荒漠中獨享「書中自有俏女鬼,開卷忽來狐美人」的野趣了。
記憶中的聊齋,是個花妖狐媚的世界,又冷又艷、又香又懼、又淒麗又驚悚、又情痴又銷魂,其中有仙界、有陰間、又有魔域和狐仙。
記得第一次接觸《聊齋》,是小時候看的那部由樂蒂、趙雷主演的《倩女幽魂》。樂蒂的古典美、趙雷憨厚的書生扮相,無人能及。可是那部片子拍得幽怨陰冷,令當時人小膽小的「小水手」,看後一連數日每逢夜晚就覺毛骨悚然,更別提半夜如廁或突然停電了,連晚上對著鏡子洗臉都覺膽顫心驚!
後來長大了,膽子也大了。對於《聊齋》書中的幾位「小仙女」還特別懷念:那位比晴雯還俏還艷還不悔的小丫環愛奴;頑皮愛笑美艷如花的小狐仙罌寧;楚楚可人瓊島還魂的小女子粉蝶;笑彎秋月、羞暈朝霞,「空將業果恨前生」的小女子公孫九娘;當然還有「十里平湖霜滿天,寸寸青絲愁華年」的小倩。
想到這些小狐狸們,這些社會普世標準之外的另類,我一點也不害怕。一代美學大師朱光潛曾說,當他讀了《聊齋》之後,就很難免地愛上了那些夜半美女。有美學宗師的一言以自壯,老水手縱然「道行」淺薄,也就對這些小狐仙們更趨之若鶩了。
「夜半美女」?是的,在蒲松齡筆下,狐狸精不再是勾魂攝魄的害人精了,她們美麗妖嬈、溫柔善良、有情有義,而且從不嫌貧愛富,甚且還很識大體、很仗義呢!想著、想著,我幾乎要一念入綺了!
正當內心喜孜孜之餘,無意間伸手正要翻書,忽覺心中忐忑。略一定神,我不覺又驚又懼、又恐又毛!想到《聊齋》裡面,除了可愛的狐狸精外,還有更多的冤魂和厲鬼,向人間索命。她們披頭散髮、面無人色,更有的青面獠牙、口吐紅信,她們生前或投井、或懸樑、或被逼服毒、或鞭笞殞命,她們在枉死城中不得超生,只有流連在陰陽兩界飄來盪去,蟄螢低飛、鬼燈如漆‧‧‧
《聊齋》中的冤魂和厲鬼,他們的苦衷與影射,以及其具體的形象,雖與西方世界的僵屍或邪靈不同,但其令人驚悚與喪膽的程度,卻不遑多讓。
哎喲、哎喲!愈想愈恐佈,又想到今夜我所住的敦煌西郊,本就是古戰場,「由來征戰地,不見有人還」,這兒曾是碧血滿地、白骨撐天;艷陽時荒塚寂寂,入夜後鬼火燐燐;征夫亡命已夠悲愴了,而無辜充軍的良家女子們折騰至死含恨九泉,她們的冤魂一定還沒散!
我用略為抖索的雙手關了窗戶,窗外西風嘯嘯、狂沙怒嚎,不,應是陰風慘慘、鬼雨灑空草!
咦!這家“鳥店”怎地沒裝窗簾?而房間內只有一盞吊在床頭上方的六十燭光的電燈泡。由於窗戶透風,以至燈光搖曳不定;床邊梳粧台上的鏡子,斑斑駁駁陳舊不堪,徒然平添陰森,嚇!可別上演《古鏡幽魂》。
意以念起、相由心生,氣氛已如此詭異,膽大膽小也沒啥差別了。在這四野無人的荒郊野店,若真遇狐遇仙那倒還好,若是撞邪或見鬼,那就慘了。
已入夜了,要換家旅店已為時太晚。驚悚中,我想伸頭也是一刀,縮頭也是一刀,何不引吭高歌,嚇走四周不潔之物,古人不是也常走夜路吹口哨以壯膽嗎?況且老漢我平生不偷不騙不A不ㄠ,頂多賒了一點感情的債,該不至於被陰界朋友「做」了吧?
終於我還是伸手拿起了那本舊兮兮、沉甸甸的《聊齋誌異》,一看有四百多篇故事,今夜就翻到哪篇看哪篇吧,直到睏倦為止。
合該是最近手氣背,隨手竟翻到〈卷七〉那篇「梅女」!看著、看著,不覺背後一股涼意……
書中的男主角封雲亭和老水手一樣,也是個酸秀才,某日投宿野店,偶然間發現牆上有個人影,湊近一看,乖乖不得了,那人影竟然走下來了!而且是個凸眼伸舌的含冤吊死鬼,該冤魂「梅姑娘」要求封生幫她解套。
我這時下意識地抬頭朝牆上一瞥,媽呀!這可不是開玩笑,怎麼也有個……
正在驚嚇之餘,「嘎」的一聲,窗戶被吹開了,我記得剛才關窗時曾叩住閂的,這時一陣陰風襲來,令我全身發毛,不由自主地直打寒顫,一摸雙臂,全是雞皮疙瘩。
我大喝一聲,衝過去把窗戶鎖緊,那盞六十燭光的「孔明燈」,被風吹時搖來幌去、鬼影幢幢。
我膽顫心驚地走回床邊,把書合上,然後重重一拍,大聲叫囂道:
「老子今夜認栽,不看了!」
強龍不鬥地頭蛇,老水手縱有鍾馗、張飛之容,亦不敢戲謔此地陰司城隍。
一番阿Q未已,突然「嗤~ 嗤~ 」兩聲,燈光忽明忽滅閃爍不定,我頓覺全身髮髭豎立、根根見肉!這當兒任憑向天借膽,也快頂不住了。
「多~,多、多!」這個節骨眼,忽聞敲門聲,我已嚇到不行了。
「什麼人?」我提高嗓門壯膽道。
「我是前檯服務員。」
Shoooot!這個混小子現在來幹嘛?氣得我七竅生煙。
「半夜三更的,什麼事?」我沒好氣地道。
「是這樣的:十月中旬以後,本地已沒啥遊客,本酒店為節省能源,每晚十一點關電門,剛才已預警了。我給您送兩支蠟燭來了。」
這是什麼酒店?我心中真嘔!傍晚登記住房時不講,現在拿蠟燭來嚇人!況且在櫃檯 Check-in繳押金時,他陰陽怪氣的,令人好不自在!我現在不想見他。
哼!剛才電燈嗤~呀 嗤~兩聲忽明忽亮,是預警?真是嚇死人不償命!
「我不需要蠟燭,你請回吧。」
這次臨行匆匆,隨身行囊中除了幾本書和換洗衣物外,並無任何鎮邪之物。書本中沒有史記、漢書,或三國、水滸,也無聖經、佛典和可蘭經。
啊!有了,我想起來了……
於是我把這幾天尚未洗滌的內衣褲、臭襪子等撤滿一地,聽說可以避邪。
這時一看時間,已近十一點。夜尚未央,邪魔外道應還沒出門。我趕緊熄燈上床。今夜一改裸睡積習,代以和衣而眠,以備異物來訪時,可躍身而起與之周旋。
黑暗中我躺在床上,睜大雙眼以防異動。
我的思緒起伏飄盪,東想西想,突然憶及 1999 那年任職台北時,遇到九二一大地震。事後公司在內湖的菲勞宿舍驚傳鬧鬼,繪影繪形駭人聽聞!菲籍女孩們年輕膽小膽顫心驚,晚上不敢睡覺,大夥兒擠在一起熬到天明,導致白天精神萎靡影響工作。那時老水手年青氣盛藝高人膽大,心想世間那有這種事?於是便以員工福委會主委身份,帶領幾位虯髯壯漢和數個「自稱」童男的敢死隊員工,前往菲勞宿舍勘察,「降魔伏妖」。
或許是我等一行陽氣旺,一番巡視並無所獲,只覺宿舍建築老舊有點陰森。巡視完畢後依慣例設了祭壇、擺上花果香燭,祭拜「四方兄弟」。
不過當晚鬼照鬧,這可把我惹毛了!本想帶一幫好漢就地紮營展開人鬼大戰,看看到底誰怕誰!
然經「高人」指點,人鬼殊途不宜硬幹,應循其他方便法門。
「高人」者,乃當時老水手麾下〈公關部〉頭兒。
當得知菲勞們篤信天主教,於是便想辦法託人從馬尼拉快遞空寄〈聖母像〉來台,掛在宿舍大門口以鎮邪靈安撫人心。
豈料此招亦不奏效,高人說「強龍不鬥地頭蛇」,本土的鬼魂極為頑強、難纏,外來的一教之母瑪琍亞是鎮不住的!何況要以陽剋陰,宿舍所在地陰氣盛,曾是日據時代的刑場,不宜用聖母像。
經他這麼一說,我便星夜兼程親往萬華〈龍山寺〉,請得一部開光的《金剛經》,供在宿舍客廳。
龍山寺,百年老店、香火鼎盛、氣沖斗牛!
金剛經,純陽之極、剛毅之極、剽悍之極!
應該夠厲害了!
接著,「高人」朋友又請了一位「紅衣法師」前來助陣。這位師父人高馬大,威武中略帶祥和。但見他右手執〈九環杵〉,左手搖〈奪魂鈴〉,口中唸唸有詞,但不知是僧是道?
老水手在一旁看得直覺好笑,不知他是佛門高僧在此驅邪降魔,還是茅山老道意欲捉鬼收妖?
一陣忙和下來,那位法師已是滿頭大汗、氣喘吁吁。
這時「高人」朋友悄悄對我說:
「應該是沒事了。大地震震裂了鬼門關。」
「真有這種事?」
「行話『寧可信其有』。__總,要不要也請法師到您辦公室看看?」
「到我辦公室看看?不….. 不!我辦公室又沒鬧鬼!」
「看看無妨啦,安心嘛!何況香油錢都已經付了。」
「你付錢倒挺痛快的嘛!」
「道行高的法師不易請的。」
「既然這樣,那就有請法師辛苦一趟了!」
「您得先迴避、迴避。」
「好罷。」
那年公司外派我隻身來台為期兩年,任務艱鉅時程短促,是故晚上常獨自留在辦公室加班,直至深夜。有時夜晚確實有點怪異,我起初也沒在意,直到九二一地震後,我偶爾會感到身體不適,卻又說不上來……
這時「高人」朋友面帶愁容地走來:
「__總,明天您換間辦公室吧!」
「怎麼說?」
「法師說,還好坐在這間辦公室裡的那位先生氣旺……」
「氣旺?你是說我脾氣大,開會時常常罵人?」
「不是,法師說你還好『陽剛氣旺』,否則…..」
「否則……, 會怎樣?」我有點驚懼。
這位「高人」吞吞吐吐,啞不欲言。
「你說呀!這樣會憋死我的。」
終於,他懼於我的淫威,戰戰兢兢地道:
「__總,您會不會覺得後頸、雙肩和背部,有時會陰冷酸疼?」
我這一聽可嚇著了。的確有這些症狀,法師怎麼會知道?
「倒底法師看到了什麼沒有?」我牙齒已開始打顫。
「法師說,他… 他看到了……,唉!別問了,明天看看黃曆上的時辰,請總務處幫您搬辦公室。」
他愈不說,我心裡愈毛,恐懼感愈烈!
「不說不行!你就一五一十的告訴我,砍頭不過碗口大的疤,我不怕!」我雖嘴硬,但全身已起雞皮疙瘩。
「法師說,在您辦公室的坤位,有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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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狂風襲窗的黑暗中,我躺在床上,想到這件九年前的事,頓時再度毛骨悚然!
我赫然坐起,氣喘吁吁。
在這個節骨眼,已夠膽寒了,什麼事不好想,竟憶及這等嚇人聽聞的勾當。
於是我在床上盤膝而坐,眼觀鼻、鼻觀心、目不斜視、心如止水。想必已是面無人色,或面若金紙!
……..
這時我心中想默誦《金剛經》,以壯氣勢;可是不知為何,一句也想不起來!卻毫無端由地想到「料應厭作人間語,愛聽秋墳鬼唱詩」!
咦!窗外咻咻西風中,好像真的傳來絮絮不休的人語?
這無疑是雪上加霜!
《金剛經》、《金剛經》,快、快!
我愈想愈急,愈急愈想,糟糕!急得我想……尿尿!
這間「招待所」客房內無衛生設備,洗手間在長廊的盡頭,烏七八黑、陰陰惻惻的,怎麼走去?
剛才店小二送蠟燭來,我還一時氣憤把他轟走了。現在,欲罷不能,真個屋漏偏逢連夜雨!
憋是憋不住了,醫生曾告誡我,已到這等年紀不能再憋尿了,以免罹患膀胱鬆弛漏尿症或攝護腺肥大等難以啟齒的男子九醜。
那麼在房間角落就地解決嘛?不行,這有損本公子書生儒雅形象!況且明天退房時不好交待。
我已感覺到憋得嘴唇發紫,不採取措施是不行了。
於是起身下床,剛一移步,哎喲!不好,小鬼絆腳!
「呼通」一聲,我摔了個王八翻身。
驚魂甫定,才發覺被自己「佈局」在地上的髒內褲和臭襪子整了,Shoooot!搬石頭壓到自己的腳!
趴在地上一陣喘息,嘿!突然發現墻角有半截用過的白色蠟燭,哈!有救了。正要伸手去拿,心中又起嘀咕……
這莫非是當年程靈素姑娘留下來的,裡面是否摻了「七心海棠」?
終於我鼓起勇氣手執蠟燭出了房門,漆黑中跌跌撞撞、行行復行行,關山越楚丘……
行路難,鬼門關?彼岸花?忘川河?黃泉路?陰曹地府?
終於到了!
乖乖,這個旱廁,異味沖天!
一陣「奔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銀河落九天」,接著,潺潺細水清泉石上流,接著,一任階前點點滴滴……
我如獲大赦,嘻嘻!「小桂子水淹七軍。」
濁氣降、清氣升,我秉燭吹口哨走回房間,盤膝床上,但覺三花聚頂、五氣朝元,通體舒泰,精神瞿瞿,一股天罡之氣充塞丹田。
嗯!後來菲勞宿舍不鬧鬼了,不知是被法師收走了,還是被《金剛經》壓住了?
想到《金剛經》,哈!此處離敦煌不遠,是當年佛典東傳必經之路,而莫高窟亦在左右,鎮上書肆必有販售,明日下午就去求一部,帶在身旁以壯元陽。只是不知這兒簡體版的《金剛經》,會不會威力減半?
哎喲!明晨還得上台致詞,今夜不能再疑神疑鬼、自我驚嚇了;否則明日首如飛蓬眼圈發黑面無人色,孩子們會以為我是來自異界在此「登壇做法、鍊汞燒丹」的番道呢!
尤憶去年這個時節在陽關,那晚颳著『北』風,在『南』湖鄉『西』邊的『東』籬客棧,和魏老大、珍娘、趙書記等一干江湖朋友,大塊吃肉、大碗喝酒、挑燈看劍、對酒當歌,是何等豪放!
然後在〝夢中〞義助忠良,當著金香玉的面,刀頭舔血、快意恩仇,又是何等威風!
然而不到一年,我竟淪落到如此地步,一個人孤零零地抖索在野店裡嚇的魂不守舍,唉!年老色衰以至於斯,真像個落魄江湖的酸秀才。不,應似落魄江湖的老衰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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迷迷糊糊中,我走進了夢鄉……
次晨醒來,但見散在滿地的「貼身」衣物,我不竟莞爾,昨夜怎地如此狼狽!
走到桌前攬鏡一照,乖乖不得了,一頭亂髮、滿面蠟黃、鬍髭如刺、兩眼無神、嘴唇灰白……
一看時間,不早了!我趕快上了髮蠟、刮了鬍渣、剪了鼻毛、抹了面霜、塗了唇膏、刷了劍眉、噴了古龍水,然後襯衫、領帶、領夾、袖扣、三件頭、皮鞋……
粧扮妥當後,再對鏡顧盼,嘿!人模人樣了。
哎哟!不好,我也在《畫皮》1/?
敦煌魂驚記(後記)
事後追憶……
那晚一夜無夢,或說夢魂不曾入夢來。
或許老水手是真老了,連狐姑娘們也對我沒興趣了,
抑或老水手風塵僕僕面似年邁的鍾馗或張飛,連俏女鬼也被嚇跑了。
「姑妄言之姑聽之,豆棚瓜架雨如絲。料應厭作人間語,愛聽秋墳鬼唱詩。」
1/ 適時由周迅、趙薇主演的電影《畫皮》,正在大陸火紅。
2008.1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