荒山上的天使

(作者:老水手)

告別了青海,經過一番曉行夜宿、舟車勞頓,我從西寧市搭火車(硬鋪)到甘肅蘭州,再改乘汽車(當地稱 “長途公交車”)到這甘肅、寧夏交界的偏遠山城,隔夜再換四輪驅動的越野車上山。一路上換馬不換人,真個是一肩星斗、滿面塵霜,黃沙滾滾天涯路,邊草無窮日暮。我終於看到了這所荒山野嶺的待援小學。

在當地縣黨委書記和鄉長的陪同下,我走訪了這所學校。沿途他倆為我介紹了此地的風土人情、種族組成、經濟狀況、統計資料、孩童就學率等。書記年輕熱忱、幹勁十足;鄉長殷實忠厚、拙於言辭,他顯然是出身農家。這是個典型的農業鄉城,土地貧脊,給水有限、交通不便,人均收入極低,但卻民風純樸,零犯罪率。鄉長最後補充一句:「這兒讀書風氣很盛。」我有點驚訝,好像是的。來時路上經過一家農舍,我注意到斑駁的門上橫幅寫的不是「風調雨順」,也不是「金玉滿堂」,更不是「招財進寶」,而是「晴耕雨讀」! 我又欽羨又歎息。步行來到學校,校長已在校門前垂手恭候多時了。這位校長,滿臉書卷氣,文質彬彬,談吐謙遜高雅,笑口常開,年紀與我相若,歲月卻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傷痕。

在簡陋的校長室兼會客室兼校長臥室裡我聽取了簡報,沒料到這位校長如此熱心孩童教育,如此關懷老師生活;十數年如一日,到處奔走勸學、集募圖書、經費,在一貧如洗的此地,他的難處可以想見。

簡報後,我起身時驀然驚見牆上一幅行書:

HuangShan1「偉大的心胸,應該表現出這樣的氣慨:用笑臉來迎接悲慘的厄運,用百倍的勇氣來應付一切的不幸」。

是的,我看到的是心胸與氣慨,是笑臉與勇氣,絲毫沒有感覺到他們自怨自艾這與生俱來的「厄運」與「不幸」。

我又默唸了一遍,回眸望了校長一眼,他訕訕地笑道:「這是五年前貼的,用以和全校老師相互勉勵的,別見笑。」

見笑?怎麼會!我感到一種高貴的靈魂和嶙峋的士子風骨,令人盪氣迴腸。

接著,校長應我的要求,陪我視察了教學環境。我信步來到一間教室門口,他們正在上數學。老師對我和校長淡淡一笑,然後說道:

「孩子們,請起立,向訪客問好,向校長問好。」她的態度好親切,語氣好婉轉。

「客人好!校長好!」孩子們的聲音好熱烈、好興奮。

HuangShan2用『孩子們』取代『同學們』或『小朋友們』,用『請起立』取代『起立』,好溫馨。

「老師,抱歉打擾;孩子們,請坐下。」我說完後看了一下教室的屋頂、燈光、窗戶、牆壁、地下、黑板、桌椅、孩子們的鞋子,不期然地一股辛酸衝上鼻尖。

「校長,冬天教室很冷。是嗎?」我的聲音有點走調。

HuangShan3「嗯,我們燒點生煤取暖。」

『燒生煤』?煙對人體有害啊!我想我不宜說什麼,整個教室不都是『危房』嗎?

我走到教室後方,瀏覽了一下牆上的壁報,有『我的成長』欄,有『習作小天地』欄,有『繪畫』欄,有『數學王國』欄,雖克難卻琳瑯滿目、美不勝收。最後看到兩則紅紙標語『學會學習,在學習中享受樂趣』和『我愛讀讀背背』。難怪鄉長說此地學風盛,這所學校處在艱苦中但教學卻好用心啊!

HuangShan4       「孩子們,你們在上什麼課?」我隨興問道。

「數學。」他們齊聲道。

「喜歡數學的請舉手?」跟孩子們對話最有意思了。

「我!我!還有我‧‧‧」孩子們爭先的手舉了一片。

「我最喜歡數學。」一位小女孩說。

「我最喜歡老師。」一位小男孩大聲說。然後看看我伸了個舌頭。

我側過頭看了一下老師,她先開心地笑了,然後偏過頭,不好意思地臉都紅了,畢竟,她也只是個小姑娘啊!

我又望了望站在教室門口的校長,他傻傻地張著嘴,一雙感謝的眼神透過鏡片看著老師。

《室雅何須大,花香不在多》,教室殘破觸目驚心,何來花香?但卻滿室溫馨!

HuangShan5        冬天,他們心裡一點都不冷。

 

然後,我參訪了教師宿舍。隨意選了一間,「嘎呀~」 一聲,我用力推開了一扇已變形的房門。一股霉味夾雜著煤煙味撲鼻而來。房間約8個榻榻米大,一個用木板墊著磚塊撐起的床,一張破舊的小書桌,整個房間只有一盞四十燭光的燈泡。床上被褥單薄且冰冷,淡藍色的床單早已褪色。牆壁裂痕四起斑駁片片,書桌旁置一陳年的熱水瓶,旁有一竹篾,上置一抹布,我下意識地掀開一看,裡面是幾個生冷冷、硬梆梆的灰色饅頭,和一顆已冷卻的烤熟的馬鈴薯,難到這就是教師們日常的主食?抬頭一看,壁上是這位老師俊秀挺拔的書法,【大江東去,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‧‧‧】。

後來得知這位男老師來自四川成都師專,與蘇東坡大學士有同鄉之誼,斯情斯景,用「念奴嬌」取代「寒食帖」,真令人欽佩他的無尤與氣度!

 

HuangShan6我又隨意選了一間女老師的臥室,同樣的陳舊陰冷,同樣的斷垣殘壁四處透風,只是陳列較為整齊,一式褪色的粉紅床單,略帶暗香。牆上用來補壁的,竟是用作業紙繪的幾幅水墨畫;另一正楷書法著劉禹錫的「陋室銘」,宣紙已然泛黃,字跡卻清逸、娟秀、脫俗。「陋室」?多麼貼切,多麼無奈、多麼寂寥、多麼諷刺,【山不在高,有仙則名。水不在深,有龍則靈。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。苔痕上階綠,草色入廉青。‧‧‧何陋之有?】文對此情,情對此景,幾乎令人一字一淚、不忍卒讀﹗我相信看到的人,何能不鼻酸,何能不動容,何能不起惻隱之心?     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。不論這位女老師是出於自我調侃、或自我解嘲、或孤芳自賞、或百無聊奈、或幽自己一默,都太值得令人同情與尊敬了!

從陪訪的當地鄉長口中,得知大部分老師年僅二十來歲,來自不同的省市縣城師範專科,志願到此任教。天啦,才二十歲出頭,仍是孩子呀!他們應該正值為人生憧憬織夢、釋放激情、綻開美麗花朵的時光,但卻遠離城市來到山區,告別了浮華世界,默默地為貧困孩童的教育獻身,他們燃燒了自己的青春,掩埋了絢麗的金色年華,撕裂了芸芸眾生對富貴享樂的追逐與迷戀。 這是何等不易,何等難能,何等可貴!

我低下了頭靜思片刻後追問自己:能做得到嗎?我無奈地搖了搖頭。 物質條件如此匱乏,生活機能如此落後,四週環境如此孤絕!但他們竟這般的安貧樂道,這般的憨厚熱忱,這般的親切和善,這般的熱情奉獻,這般的無怨無尤 – 我真的看到了人性光明與偉大的一面,在一個遠離塵世鮮為人知的窮鄉僻壤! 他們甘心如此恬淡、如此固窮、如此默默無聞、如此被世人遺忘?上蒼慈悲、大地有情,他們需要旁人的鼓舞,有心人的支持,外界的關懷!

 

「老師,您好。請問妳怎麼稱呼?」

「我姓李,木子李,名字是 Qing Chuan。」她有點害羞地答道。

「Qing Chuan?可以跟我說怎麼寫嗎?」

「是『晴川歷歷漢陽樹』的晴川。」

「哇,好美的名字!晴川老師,您辛苦了。」

「感謝您的問候,不辛苦的。」她靦腆的笑了。

「李老師,您來這兒任課多久了?」

「嗯,‧‧‧,約有三年多了,咦!真的三年多了。」她摀著嘴驚訝地笑道:「時間過得好快喲!」

「還習慣在這兒的生活?」

「習慣,挺好的,生活很安靜、單純,孩子們愛學習。」

「李老師負責那些課程?」

「小六語文,小五數學,也教一點英語。」

「哦?學校提供英語課?」

「不是很正規的,是補充課程。」

「How have you been?」

「嗯,‧‧‧」她不好意思地笑道:「I am fine, thank you.」

「Excellent! 學校為什麼會安排英語課程?」

「總希望孩子們將來出去後,能和外面的世界接軌。」

「孩子們好教嗎?」

「挺愛學習的,也很聽話。」

「李老師平常住在學校宿舍?」

「是啊,晚上要備課,改改孩子們的作業。」

「備課?」

「是,同樣的教材,總希望能一年比一年教得好一點。」

「晚飯也在學校?」

「嗯,很簡單的。有時會被邀約到學生家裡。」

「平時週末做些什麼?」

「有時和校長到孩子家做『家訪』,有時到縣城買點日用品,其他時間就在教室貼貼壁報,在宿舍看看書、練練書法。」

「來這三年多,有什麼感想?」

「看到孩子們一年年長大、進步,挺欣慰的。」

「妳會想家嗎?」我猜她才二十歲出頭。

「會喔~,很想。」她的眼眶紅了;接著又道:「年假、五一、十一等長假都回家。」

「平常打電話回家給爸媽?」

「打電話?不,我寫信。」

「‧‧‧」我心中有點感傷。對著一旁當地電台採訪記者的麥克風,我說不出話來。

「您是‧‧‧石先生吧?感謝您來看我們,孩子們都很期待。上星期書記和鄉長通知我們校長,說有美國來的遠客,孩子們好興奮的! 我們老師有點緊張,怕您很嚴肅,又擔心我們做得不好。」

「你們做得很好,非常好!嗯,現在還會緊張嗎?」

「不會,一點都不緊張了。」她好奇的看著我,笑得好燦爛。

接著,我站在走道上與鄉長和校長磋商重建計劃時,適逢一位男老師帶著學生繞著黃土地的操場兼訪客停車場跑步,然後大夥兒賣力地做體操;這就是他們的體育課?沒有設備,沒有任何運動器材,更沒有滴點的防護措施﹗他們不也是大地的兒女嗎?

不一會兒,另一間教室的破窗中,傳來朗朗讀書聲,一位女老師帶頭唸,學生們跟著朗誦,聲音極為嘹亮、動聽,世上沒有比孩童的朗朗書聲更悅耳的了︰「十里鶯啼綠映紅,水村山郭酒旗風,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樓台煙雨中。」中國古典詩文的傳承與美的教育,竟在這理重現﹗杜牧若知他的詩稿千百年後仍在傳誦,而且是出自人煙杳至的貧困山區的小天使之口,不知會如何欣慰。看到他們簡陋的作業簿和黑黝的小手,令人心酸!孩子們,天無絕人之路,映雪囊螢、磨穿鐵硯,跟隨著老師努力學習,擴充知識,好好做人,將來為社會奉獻,帶著家鄉走出貧窮。不知不覺中,我感覺到一陣悸動襲上心頭。

在薄暮中我揮別了校長和老師們,上車前再次不忍地回頭看了一眼,頓時感到眼前一片糢糊,是山嵐,是薄霧,是老花,還是熱淚?皇天昊昊,他們究竟何罪之有?要承受人世間如此的折騰與苦難?看到他們再度向我殷殷揮手時,我突然想到這些校長與老師們無私的長情與大愛,像極了傳說中的天使,他們是默默耕耘的偉大的靈魂工程師!剎那間我領悟了一位西方哲人所說︰「縱使集全世界所有的黑暗,也不能熄減一支臘燭的光芒。」

 

秋風已起,不知這些偏遠山區的老師與孩子們,已添秋衣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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